側寫慧瑜,高中三年間我排遣無聊的零碎差事。
她44號我45號,坐我前座三年。她瞌睡了講堂的無趣,我速寫了她歪斜的背影;下課拿給她看,她笑得天搖地動。
上課真的無聊,難怪她總瞌睡。她才不是睡眠不足,這傢伙作息正常得很,當年據稱從未失眠。
下課了,睡足了,精神大好,兩條纖長手臂,優雅張開家裡帶來的聯合報全幅,瀏覽速讀。手臂與報紙,結界,不與人煙;她缺乏結交死黨的興致,從不出沒於女校學生進出廁所福利社成群作伴的往來身影;待人接物十足客套,嗓音柔膩舉措溫雅,眼神殷殷微笑亮晶晶。
事實上,這傢伙骨子裏,叛逆得要命,並且一鳴驚人,開罪了訓導主任。
倒不是真幹了什麼壞事,只不過某個早晨進校門時,讓訓導主任糾正服裝儀容,禮貌不周,被認定態度倨傲,被要求放學之後去訓導處寫悔過書,這一寫,寫了一個月,人家嫌她悔過書沒有悔過之意,於是她就得一寫再寫,天天上訓導處報到。
開頭她火得不得了,對同學,至少是我,直言批評堂堂公立高中一級處室惡整學生, 太不文明;後來,她累了,覺得無聊,總之人家要她幹嘛,她就幹嘛。壓著氣惱。
我從不認為她屈服了,懶散理會的成份比較大。學校連絡家長,剛巧她家裡大人也是教育系統的某個重鎮,太好了!軟硬兼施,裡外夾攻。
後來,她攤攤手,說:「算我倒楣。」
側寫慧瑜,就像我不時揶揄幾句關於她的難纏。
她仿古人,手裡捲著書讀。她的課本,不摺頁不壓頁不做筆記乾乾淨淨,到了期末,還像新書;隔壁班同學來借課本,她一定借,也一定叮嚀不已:不可摺頁壓頁不可在書頁上塗抹任何字跡。
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聲名遠播,人家非常害怕借課本借到她那的。她珍貴書本的程度,跟她經手過的報紙差不多,呵護嬰兒一般,溫柔細膩,不肯張狂。她有一個沉靜而奇異的世界。
我們不很熟,也不很生。她不常回頭跟我搭訕,我很少伸頸找她說話。前後座不是情誼的必然基礎。我記不起來我們是怎麼混在一起的。
我們去吃麵,她不吃大家都喜歡的拉麵口感,她喜歡麵食「柔潤入喉」;把她帶去我愛吃的辣麵攤,她一邊吃一邊咀咒我殘害她的美貌與健康:「這麼辣!明天不長痘子也會拉肚...」
我們很少交談,也不分享興趣;但她看了的報紙必會順手遞過肩頭給我;課堂上老師胡扯了,她會微微側身,丟給我一個不以為然的眼神;我辛苦的暗戀情節,她聽罷只淡淡譏諷:「濫情。」
她有興趣做的事,好比在綠皮書包上拿黑色簽字筆描粗幾個飄逸的英文字:To be or Not
to be. It's a Problem. 並且自行設計她奇特的髮型。
她會跟我推廣「速讀訓練」的妙用,也會給我看看上學途中取得的市議員競選文宣,然後跟我爭辯一整天,之所以她認為這個候選人值得支持之處;她,堅不可拔的獨特主見,讓她別於高中同齡女生,異曲異調。
側寫慧瑜,多年之後,今天接了她的電話。
俐落快速問了一堆我的近況動態,殷殷關切;讓她來看,我像是活得不太好。也沒錯,我不敢忘記她是我掛帳最多的大債主。
我說,我還欠妳一堆錢。
她即刻狂笑出來,說,那好,我決定不告訴妳我婚禮的時間地點。
原來,她是來知會我這事。
我說,也好,我不介意出席缺席,妳也是吧。
她說,當然。
我說,這樣啊,那我可不可以嘴賤一點?
她笑,沒說話,等著。
我說,算了,沒事嘴賤也很無聊。
識趣沒說出來的話是:下次吧,下次妳結婚時,再看看能不能去。
問她,是個怎樣的男人。
她認真說,人家很喜歡她,太喜歡她了。
所以,應該珍惜。她有點感慨起來,有些事是講timing的。
嗯,我悠悠想起剛過29那時她的高度焦慮:像我條件這麼好的女人,30還滯銷,貶值至少一半。
側寫慧瑜,我記得她對我所有的好,雖然她那張嘴比我還壞。
她是第一個管束我抽煙的傢伙。她的向度是:要不然妳就戒煙,否則煙在手上,請妳注意「美觀」;她這個不抽煙的人,居然抄了支煙,示範了一堆可行的優雅曼妙。我冷眼看著她玩,她玩得蠻高興的。當然,我不理她。
她是第一個管束我教育小孩的傢伙。木真不到三歲,她找我喝咖啡,木真吃完甜點,不肯乖巧坐好,下座四處溜達,闖到咖啡館廚房,翻倒了老闆幾個牙籤罐,讓人原封不動送回來請家長善加看管時,她開始拿出兒童教育心理學,對我曉以大義。當然,我不理她。
她是第一個提醒我規劃老年生活的傢伙。她非常好心給了我數張相關報章影印紙頁,慨歎人浮於世不簡單,安養天年至少請準備新台幣一千萬。當然,我不理她。
她是那個不管我怎麼開口請她幫忙,照單全收一意應允的笨蛋。我深深感激她。
即使星座血型之類指標,我從來不感興趣,但由她嘴裡說出來,她的自我剖析,真是好聽得要命。她節制得很,她只分析自己。
即使嘴壞、臉冷與清淡交誼,可她那副火熱的曲折心腸,我未曾多加置疑。
她是那個會打電話來問我需不需要借錢的呆子,還會安慰我不用急著還錢,不還也沒關係,借出去的錢一早就當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跟她借錢心理壓力非常之大,開口兩萬,她匯三萬,開口三萬,她匯五萬,我的老天,這輩子還妳錢,下輩子是不是得還妳情。
她是那個好不容易聽到我終於肯在某個工作安頓下來,就急著要把她十八般武藝密笈轉送給我的俠女。五年前一個身心障礙團體的就輔員工作,台北受訓,理所當然她接應我在台北的課後起居,理所當然將手上的Case拿來讓我演練身手,陪個自閉兒媽媽電話聊了兩個小時,她結論是,這個媽媽需要說話需要撫慰,妳做得很好,請繼續。
她是那個為了教導我如何粉妝一張臉出門見人,不惜冒著上課遲到的風險,堅持口頭指導,實作我自己執行的溫吞鬼;然後,頂著兩張粉臉走在士林的街道,卻不惜毀損她優雅形象,厲聲咒罵一戶一個賦閒的中年混蛋,如何天天守在家門口對來往女士施行輕薄注目禮。
側寫慧瑜,親愛的慧瑜,我才不管妳累積了多少學術名聲、社會地位或出書版稅收入高低。
妳的美貌程度,用不著那個青梅竹馬苦苦暗戀妳的小男生周知社會才能證明。
妳的專業能力,用不著那些從北到南的家長和學校搶先排定妳演講行程予以類比。
妳的古道熱腸,用不著盡數歷年默默重金義助清寒學子生活補助的舉措方可見著。
妳的獨立自主,用不著內外兼修的學養風貌流傳在媒體視聽供人品評。
妳的妳自己,不論是16歲的孤高不群,或者35歲終於肯把妳自己嫁出去,妳還是妳。
(請別囉嗦,我沒算妳虛歲)
側寫慧瑜,用以紀念我們長此以往的歷歷情誼。
側寫慧瑜,妳必然知悉,多年妳溫在我的心裡。
側寫慧瑜,婚姻這玩意兒並無多大意趣,可妳踩將進去,我就等著妳說,來日風景。
側寫慧瑜,婚禮我必然缺席,我們的人生,妳在我這,我在妳那,死德性不新不舊,變異的只有動靜資訊。
好吧,慧瑜,謹此聊聊幾筆,敬祝妳新婚快意,朝朝夕夕,徜徉得意。
想必,妳心知肚明,不扯妳後腿,唱哭調衰妳,我就已經夠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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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003年這則文字,用來給慧瑜祝婚,她一樣笑得天搖地動。
妙的是,她最最興奮倒不是結婚這檔子事,而是數說起高二那年新春假期,臨時起意跑到關渡我家來拜年,沒見著我,卻把我弟迷得神魂顛倒的插曲。
我弟說,姊,妳同學,國色天香耶!
我挑起一道眉毛,國色天香?你是用哪一隻眼睛看的?
很奇怪,從小到大我的同學都是美女,或許賞心悅目之餘,習焉不察了。
現在想想,頗感趣味,我的金星11宮,最表層的訊息就是,身邊美色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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