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那年冬天,十分畏寒。
第一波寒流來襲,假日返家,淡海10路公車,繞行五股蘆洲穿過關渡大橋,在竹圍下車時,冷到齒顫,不想再轉車,走一段山路也就是了,站牌左近買了檳榔禦寒,啊好貴,3顆檳榔要價100元。
嚼著檳榔,暖多了。
才進家門,爸爸肅著一張臉:
「成了什麼樣,現在連檳榔都吃上了!」
那年秋天,等著開學,爸爸給了一筆錢讓我去買衣服好替換穿。
已經很習慣,爸爸任何囑咐,從不跟我檢收成果。
我一定都會照做,做完就是了。
爸爸居然要我把衣服拿出來給他看看。
喜出望外。
獻寶一樣抱出衣服。
爸爸猛地嗤笑出來,頻頻搖頭:「就不懂買稱頭一點的衣服嗎?」
爸爸日常的穿著,都是顏色不一款式有別的成套訂作西裝。
爸爸新逝,媽媽領著我們,在國校起了一個火堆,將它們全數燒化。
注視火焰灸烈,心上惘惘,都是好質料,都是好剪裁。
塵歸塵,土歸土。
爸爸對我說話,口氣最嚴的一次。
還沒吭聲,已經看得出來,他有極大的按捺。
無寧是氣到說不出話的一種景況。
聽得到他沈沈的呼吸聲。
爸爸問:「他是誰?」
「他是誰?」
這個問題真好。
他是我恢復睡覺作夢的能力之後,第一個來到我夢裡,探問我的人。
我的夢裡,他一直一直詢問:「妳去哪了?我找不到妳...」
何止你找不到我。
我也找不到自己。
那年夏天,爸爸在住家屋裡,看到他。
我說:「口渴,來家喝一口水。」
爸爸抑制著,續問:「他們家做什麼的?」
什麼他們家.....「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把人帶回家了!」
爸爸氣到,拂袖而去。
為什麼不問我知道的...
我知道,他想靠近我。
我知道,大學聯考一結束他就奔到關渡來找我。
我知道,慢慢熬著,他統整起來的史地筆記厚重地裝訂成冊寄給我一份,扉頁寫上工工整整的雕鏤字跡,叮嚀讀書不好懈怠。
最後見面的場景,我抽菸,他燃菸。
他說:「後來,常常燃一支菸,看著它燒...」
我沒說話。
繼續抽菸。
重重吸進一口菸,重重吐出來,紓解心內鬱結。
弟弟信裡跟我說:「你像是從地獄走了一遭,重新還陽了一樣...」
爸爸,都說我的相貌最像您。
其實不是的。
弟弟肖似您二十出頭的高挑模樣。
弟弟年近四十,還是您當時年青青的身形。
弟弟可能不知道...
弟弟是您臨終前,迴光返照,最深的不捨。
您使勁繃斷病床上層層束縛的布條與插管。
您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活到弟弟讀完大學。
您竟跪下雙膝懇求著,幫您出院,那些蒙古大夫不濟事,會弄死您。
我跟妹妹好無助,我們都哭了。
弟弟可能不知道,兩個姊姊的脆弱,客鄉死別,過於銳利,太難回顧,太難轉述。
妹妹二十多年來再再複述了那一程省親好笑好玩的點滴。
妹妹越是詼諧逗趣的時候,越是暗藏了說不出口的心事。
妹妹夢裡,爸爸還常常出現。
弟弟可能不知道,爸爸身後拖累媽媽的借貸,用來給三叔起樓房用的。
三叔領我們姊妹上地盤看,一磚一石,已經有三層樓的高度。
三叔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他大哥心疼他們一家人住不到一起。
三叔老淚縱橫,樓房起好了,妳們爸爸又看不到,沒咋用!
拖累媽媽的借貸,以爸爸的醫師高收入,一年就可以打平。
河南三叔是爸爸的粗獷版,虎背熊腰,隆鼻大眼。
遼寧四叔是爸爸的斯文版,修長文弱,濃眉拘謹。
弟弟沒有條件親睹跟爸爸同一個模子翻出來的異父兄弟。
弟弟沒有條件親見爸爸垂危死生一線,哀哀懸念年幼獨子。
爸爸不羈。
行者無家,無處為家,無處不是家。
爸爸入眼的家電傢飾,他幾個好友的家,跟我們家的配備完全一樣。
爸爸去到媽媽的兄長家中,上賓禮遇,直如進了自個兒家門。
媽媽微笑,無限眷念,你們爸爸,待我娘家的親人很好很好。
爸爸慷慨。
千金散盡,肥了牡丹,瘦了菊花。
爸爸教給我的第一闕詞牌,李後主的浪淘沙。
爸爸唸一句,讓我跟一句,那時候我5歲。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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