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

課堂規則簡單：不重看不修改不停筆不批評，寫10分鐘。

第一堂課，用「我曾經」起筆，寫不下去的時候，可以再用「我曾經」另起一段。

我曾經皈依，我以為那是一輩子的事，我以為那是我的生命，我以為那直到盡頭，甚至我從不認為那是盡頭，因為它是天堂，是伊甸園，是理想國。

我曾經失去我的歸屬，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凌遲那樣的煎熬，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分別？每一次我不能明白的是，春天為什麼還要再來？厚厚一大本日曆為什麼總是從一月一日那張掛國旗的紅顏色的紙開始撕？

我曾經看到陽光，亮晃晃的，好刺眼。

我曾經看著月亮，不明白為什麼都說張愛玲愛寫月亮。

我曾經在關掉燈的房間喘息，感覺平靜，感覺安穩，感覺舒適而且放心。

我曾經漫無目的沿著小山溪慢慢溯流而上。

好驚訝，我竟然用了「皈依」這個詞。

若不是「皈依」，它還能是什麼呢？

10分鐘到了，當然沒寫完。

課後作業很簡單，找一個人，唸給他聽，然後，再寫10分鐘「我曾經」。

課後作業充滿彈性。不想找人，可以錄音，播給自己聽；10分鐘不夠，也可以寫到完為止。

當天，跟我老公說起，他說：「就我了！唸給我聽吧！」

一直在拖延。

隔天禮拜六，我們一起到成大醫學院參加明就仁波切的課程：「發現快樂的秘密」，而後我們在中山公園濃濃林蔭裡共度整個午後。

然後禮拜天，當然全家去看電影。

禮拜一禮拜三，他回台南陪母親。

禮拜二，我們要一起去上氣功課。

就這樣，拖到禮拜四。

禮拜四，我說，來吧，我唸給你聽，然後你跟我說，你聽到什麼。

然後我開始唸。

他跟我說，他聽到「封閉起來」：跟外界不流通，沒辦法去感受，也沒辦法對外面的世界有感覺。

他說，聽起來，就像一個小孩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受傷了，整個人被困住了。

我說，課堂上唸到最後，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現在再唸，還是非常哽咽...

他說，再唸一次看看。

我曾經失去我的歸屬，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凌遲那樣的煎熬，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分別？每一次我不能明白的是，春天為什麼還要再來？厚厚一大本日曆為什麼總是從一月一日那張掛國旗的紅顏色的紙開始撕？

我說，還是好哽咽欸...

他說，再唸一次。

我曾經失去我的歸屬，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凌遲那樣的煎熬，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分別？每一次我不能明白的是，春天為什麼還要再來？厚厚一大本日曆為什麼總是從一月一日那張掛國旗的紅顏色的紙開始撕？

我說謝謝，現在好多了。

他露出一點點的，微微的笑。

我說，寫的時候，就知道摻雜了幾個時空。

他問，哪幾個時空？

「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分別？」這一句，是我高中放榜之後的那個暑假，每一天每一個午後，獨坐自己光線暗沈的房間裡，我分不出來，此刻是白天還是夜晚，巴巴地目視著自己的膝頭，覺得好光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影像一直非常鮮明。

「每一次我不能明白的是，春天為什麼還要再來？厚厚一大本日曆為什麼總是從一月一日那張掛國旗的紅顏色的紙開始撕？」這一句，是我有記憶以來，就有的強烈感覺。

「新年」總是帶給我深深絕望的感覺：「啊再一年...」

一年又一年。然後莫名其妙就發病了，風疹和急性腸炎。

風疹很癢，抓到全身是傷，腸炎很痛，深深埋進棉被裡還是止不了痛。

終於被我爸發現，他幫我注射一支超大針筒藥劑，癢和痛，就都好了。

他說，他小時候也很絕望。

他說，人的敗壞沒有止盡。

我說，可是，我沒有標的。

我說，小時候，很安靜，太安靜了，常常被嘲笑「自閉」。

他說，從來不覺得「努力」有什麼用處：「壞了的東西，怎麼都是壞的。」

中學階段寫了好多好多辭別父母的字，不外是想去山上想去牧牛想當牧童，最好能有個湖。

有一次，天天打掃清潔的母親翻出來他藏在床墊下的告白，然後夜間給他補習課業的表哥問到：「你對父母有什麼不滿？」

那之後，他還是寫，再也不肯留底，一旦寫了，立刻用火燒淨。

他說，關掉燈的房間，感覺上像是一種復原的過程。

突然，我好想哭。

然後，我就哭了。

放聲大哭。關上燈的房間裡，我還不止盡地虐待自己。

哭沒多久，停了。

想起「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分別？」那個時候，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的那個狀態，異常吸引我。

我說，我想回到那裡。它一直鮮明地存在於我的意識間。

不經意間，常常想起。

我說，像是一直一直在呼喚我。

彷彿在它之後，在這之間，什麼也都沒有發生過。

練習寫圓的過程也是。

一忽兒，即刻回到那個什麼都還沒發生的時空。

我說，這之間，這些發生，像是成了在幫助我去「了解自己」的素材。

超過十年，我出不來。

讀頌地藏本願經都笑。

地獄道「求出無期」。

出不來，必定有它的道理。

其間，豐富的素材：「我想要了解。」

即使無盡的傷痛，淚水似是沒有盡頭。

我知道，我撐得住。

沒想到，再又慟哭起來了。

睡著的小宓，突然伸出手拍拍我：「停！停！這樣會換氣過度。」

我說：「換氣過度，怎樣！」

她沒再吭。

我繼續哭。

然後，我到了那個我媽口述的場景，山形階梯，石板道路。

這麼清晰，目睹我的外婆，一把糾著外公衣領。

拖他出家門檻，走到大街上。氣勢磅礡。

我繼續哭。

我說，外婆不准小孩子走路跌倒。

而我媽，她不准小孩子哭。

小時候，我是一個愛哭鬼。

都說，我有一顆愛哭痣。

爸爸幫我動手術點掉了。

媛媛周五打電話來說颱風停課。

我哭得太多，我好虛弱。我還能細細去聽媛媛慢慢跟我說。

小宓疑惑，課後作業「我曾經」寫10分鐘不是嗎？怎麼妳寫那麼久！

「10分鐘」寫出來的是這個：

我曾經意氣風發。我雄心壯志同時惴惴不安。我是一等一的鬥爭好手，我能鬥敢鬥好鬥，樂此不疲，卻沒想到臨陣退縮的魔咒也會臨到我的面前，讓我卻步。

我曾經相信真理。我不知道為什麼沙盤推演的部署過程當中，我的心開始顫抖......「如果是我呢？」這個聲音在我耳邊喧嘩起來。「我能忍受被扣了一頂帽子是我根本不能認可的嗎？」在那一瞬間，我勇往直前的步伐變得遲緩，我的臉上神情開始僵硬，我的參與，再也不能自然融入集體討論和行動。我的心開始飄忽。直到某一天，騎機車路經板橋的大同水上樂園，我察覺到樂園的荒蕪正是我的心境寫照。

我曾經試圖振作。但是一切越來越壞。我放縱形駭的行為下面，有一個天真的想望：「為我解除這一切痛苦吧！」

「寫那麼久」的版本在這：

我以為作業是找個人唸出來，說出他的感覺，然後再寫一次。

我的作業做過頭了。

我不只找個人唸，說出他的感覺，我們還討論，後來我進入一個很深的過程。

這是我一直延宕作業的原因嗎？

周六我們就約了要一起做這件事。

總沒做，看電影、吃飯、閒扯，直到周四，我說不行，一定要來做了。

他在我唸出後，跟我說聽起來是一個「封閉起來」的，跟外界不流通，也沒辦法去感受，就像一個小孩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沒辦法對外面的世界有感覺，很受傷，這個小孩被困住了。

我說唸到「我曾經失去我的歸屬，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凌遲那樣的煎熬」這裡，我還是哽咽。

他說：「那妳就再唸一次。」

我再唸了。

再唸的時候，沒了哽咽，而且注意力跑到「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分別」這一句話。

寫的時候就知道那是一個久遠的場景。

那時候高中聯考放榜，等著開學，我日復一日坐在我的房間，不開燈，防火巷暗暗的天光打不進來。沒考上北一女，非常難過。五專滿分，但我不可能去唸。沒考上北一女竟然考上師專，我不要當老師！費盡全力阻擋所有要我去讀師專的好意，非常疲倦。我不想當老師。老師是我不喜歡的那群人。我知道所有親友都是好意，我只能聽，然後說「我不想」，然後他們接著再說，他們還是只能聽到我木石般的反應：「我不想」。

沒考上北一女，我覺得我的人生完蛋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冰冷的昏暗的夏季午後一直坐在自己房間裡，無思無想，兩隻眼睛乾巴巴瞪著兩個膝蓋頭，覺得光滑清涼，然後用暖暖的兩手掌心覆蓋上去，啊好溫暖，日復一日，開學還那麼遙遠，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開始覺得白天黑夜根本沒什麼差別。

「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到底有什麼差別」這句話，彷彿把我帶回15歲那個時空。

那時段，一切還沒發生。「惶惶不可終日」引發的哽咽消失了，我回到那一個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還不是時，詭異時空。

再向前。

「春天為什麼還要來？」「厚厚一大本日曆為什麼總是從一月一日那張掛國旗的紅顏色的紙開始撕？」都是我有記憶以來就有的困惑。我在春天發疹子，我在春節前夕罹患急性腸炎，已經都是常規，司空見慣。爸爸50cc玻璃針管的藥液都可以及時阻阨它們。阻擋不了我的絕望。生命就是這樣一年一年過下去嗎！生命這麼煎熬的嗎？熬了一年，然後再一年。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身體定時發病，也不明白我的心裡為什麼深深感到絕望。

「再唸一次。」

我再唸一次，絕望不見了。

時空急速往前。

退到九份山上那條階梯道路上的老屋，外婆拽著外公衣領跨出門檻，越下八級石梯子，走上街坊共用的階梯平台，大聲吆喝：「都給我出來評評理，看看是誰有道理！」

這是母親轉述的場景：「妳外婆非常強悍！」

這是她母親轉述給她聽的。她三歲喪父。

我的母系長輩，都是強悍的，而且嚴厲。

外婆不准小孩走路跌倒。

媽媽不准我們哭。

我是愛哭鬼。

媽媽老說，我死了那天，妳再哭！

媽媽說我長了一顆愛哭痣。

爸爸在他工作的醫院給我做了點痣手術，他說：「會痛要說。」

精巧的儀器在我的臉上灼燒，然後灼痛。

我說：「痛！」

爸說：「沒種！」

我一邊說一邊哭。

我說淚水滑進髮窩耳際的感覺好熟悉。

我的右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

那個內心憤恨的女孩慢慢平息。

感謝小美。

感謝這一切的呈現。